魏晋名士,风流千载。他们身上,汇聚了一系列独特而又极具美学意蕴的文化符号,如人物品藻,如清谈,如药,如酒。除此而外,服饰也是构筑名士身份的一个重要元素。关于魏晋时期的服饰风格,《晋书・五行志》载:“晋末皆冠小而衣裳博大,风流相放,舆台成俗。”北齐颜之推在其《颜氏家训・涉务篇》中同样提到:“梁
1927年7月23日、26日,鲁迅应国民党政府广州市教育局的邀请,在“广州夏期学术演讲会”上,作了题为《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》的著名演讲。该演讲从社会环境、时代思潮、作家个性等角度,对魏晋时期几个阶段的文学风格进行了提炼概括,并分析了魏晋时期盛行的清谈、服药、饮酒等几种文化现象。鲁迅的分析鞭辟入里,见解精深独到,对后世的魏晋文学及美学研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。“魏晋风度”的提法得到普遍认同,众多观点至今广为学界接受。他对魏晋时期褒衣博带的服饰风格之形成原因的看法也是如此。
鲁迅认为,是魏晋名士的服药导致了他们“褒衣博带”的服饰特点。名士所服之药,叫做“五石散”,又名“寒食散”。此药性酷热,吃下去之后会浑身发热,皮肤变得敏感。饮食上尤需注意,要吃寒食,饮温酒。此外,还要不停行走将热量散发出去,谓之“发散”。鲁迅说:“因为皮肉发烧之故,不能穿窄衣。为预防皮肤被衣服擦伤,就非穿宽大的衣服不可。现在有许多人以为晋人轻裘缓带,宽衣,在当时是人们高逸的表现,其实不知他们是吃药的缘故。一班名人都吃药,穿的衣都宽大,于是不吃药的也跟着名人,把衣服宽大起来了!还有,吃药之后,因皮肤易于磨破,穿鞋也不方便,故不穿鞋袜而穿屐。所以我们看晋人的画像和那时的文章,见他衣服宽大,不鞋而屐,以为他一定是很舒服,很飘逸的了,其实他心里都是很苦的。”鲁迅从病理学的角度,将名士褒衣博带的着装、穿屐的行为,都归因于服药所致。可以说,这一结论见解独到,具有很强的说服力,当代学者大多接受了这种观点,在论及魏晋服饰时莫不征引此说。
然而,实际情形果若如此吗?
众所周知,魏晋时期的服药风气是由正始名士何晏发起的。《世说新语》载:“何平叔云:‘服五石散,非唯治病,亦觉神明开朗。’”(《言语》十四)本条刘孝标注曰:“秦丞相《寒食散论》曰:‘寒食散之方虽出汉代,而用之者寡,靡有传焉。魏尚书何晏首获神效,由是大行于世,服者相寻也。’”需要指出的是,“秦丞相”是“秦承祖”之误。秦承祖是刘宋时期著名医家,著有医书多部。由于他所处时代距曹魏不远,其说应能采信。何晏的名士身份颇具示范效应,经他引领煽动,服药之风迅速蔓延于名士中间。我们所熟知的嵇康、王羲之等人,都热衷于服药。因此,鲁迅称何晏是“服药的祖师爷”,这种说法是没有问题的。问题在于,如果“褒衣博带”的服饰风尚确因服药所致,那么,它应该出现于何晏所处时代(即正始)及其以后。翻检史料,我们发现,这一观点是成问题的。
实际上,所谓的“褒衣博带”,本为古代儒生装束,这种装束与古代巫师主持仪式时所着服装渊源颇深,由此亦能见出“儒”与“巫”的内在关联。先秦典籍中有多处记载了孔门儒者穿戴儒服的情况。如《礼记・儒行》记载,孔子见鲁哀公,哀公问他穿的是儒服吗?孔子回答说:“某长居宋,冠章甫之冠。”《论语・先进》中,孔子让弟子各言其志,公西赤说自己的理想是“宗庙之事,如会同,端章甫,愿为小相焉”;《墨子・公孟》中,“公孟子戴章甫,?忽,儒服,而以见子墨子”,他们二人就服饰与治国的关系展开探讨。墨子说到,“昔者,齐桓公高冠博带,金剑木盾,以治其国,其国治”。“章甫”是殷商时期的一种冠,即高高的帽子。在上述史料中,孔子与孟子都戴着这种冠。而齐桓公所穿戴的“高冠博带”,应该就是儒生服饰了。《孔丛子》一书,著者署为孔子八世孙秦末儒生孔鲋,或为三国王肃伪作。该书有《儒服》篇,其中说道:“子高衣长裾,振褒袖,方屐??,见平原君。”尽管子高在文中声称他的穿戴不是儒服,因为儒服非一,但其着装很明显传承了古代儒服的特点。
汉代典籍对儒服更有明确记载。《淮南子・?论训》中云:“古者有鍪而绻领以王天下者矣,其德生而不辱,予而不夺,天下不非其服,同怀其德。当此之时,阴阳和平,风雨时节,万物蕃息,乌鹊之巢可俯而探也,禽兽可羁而从也,岂必褒衣博带,句襟怀章甫哉!”《淮南子》服膺道家学说,文中的“褒衣博带,句襟怀章甫”即是指代儒家思想。再如《汉书・隽不疑传》中,隽不疑“治《春秋》,为郡文学,进退必以礼,名闻州郡”。他在面见暴胜之时,有如是装束:“冠进贤冠,带?具剑,佩环?,褒衣博带,盛服至门上谒”。暴胜之见不疑“容貌尊严,衣冠甚伟”,敬意顿生,对他甚是礼遇。隽不疑是一个典型的儒生,其衣饰进退必严守于礼,因此,汉代儒生的衣饰必也是“褒衣博带”的。
最典型的例子要属在后汉士人中影响甚巨的郭泰,《后汉书・郭泰传》中说他:“身长八尺,容貌魁伟,褒衣博带,周游郡国。”郭泰(字林宗)是后汉最知名的士人之一,他的言行举止常在士林中有着重要影响。当时流行的一种头巾――“林宗巾”,即由他得名:“(林宗)尝于陈梁间行遇雨,巾一角垫,时人乃故折巾一角,以为‘林宗巾’。”他偶然为之的行为,竟造就了一种服饰新风。身为儒生的郭泰,“褒衣博带”的装束符合他的身份。毫无疑问,隽不疑与郭林宗都生在何晏之前,显然是不食五石散的。又《晋书・羊祜传》载,羊祜率军征吴之时,“在军常轻裘缓带,身不被甲”。羊祜(221-278)比何晏(190-249)小三十余岁,虽然他所处时代服食五石散的风气已开,但我们在史料中看不到任何有关羊祜服药的记载。羊祜九世有清德之誉,显然以儒学立家。他是蔡邕的外孙,12岁丧父,孝思过礼,太原人郭奕曾称誉他为“今日之颜子也”。他“以道素自居,恂恂若儒者”。其“轻裘缓带”的装扮显然也是儒者服饰,意在营造风流儒雅的审美形象。
无需征引更多史料,以上文字足以表明,“褒衣博带”的服饰风格其来有自。它有着悠久的历史传统,本就是儒生服饰的特色。这种风格之所以在魏晋时期得到了突显,无疑是由于这种服饰的穿戴者――魏晋名士作为一个群体闪亮登场,活跃在魏晋历史的舞台所致。名士们在玄学的滋养之下,越名而任心,放达而毁礼,追求个体的精神自由,追求审美化的诗意人生。而“褒衣博带”的儒生服饰,无疑具有潇洒高逸的美学效果,从而为他们所喜爱。由此,我们可以断言,“褒衣博带”的着装风尚并非服药所致,倒是可以说,服药可能会促进这种服饰风尚的滋长流行。
作者单位:中国艺术研究院文化发展战略研究中心
(本文编辑 宋文佳)